31
沈坤城的寝室三个人，除了他和田妈之外，还有个读康德读到了宛平南路600号去的，姓黄名罡，念出来和学生们的青春期噩梦一个音，所以中学时代起便外号不断，说到大名，大家反而有些记不起来。
自从这人精神出现问题休学之后，沈坤城和田妈两人为了图方便，都叫他疯子，当然，只是在朋友同学的小圈子里这么叫一叫，当着本人的面是绝对不会喊的。
不过，沈坤城仔细回想，自己似乎也很久没见到疯子了。
他被师太流放到毛家坳之前，黄罡也就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水平，不是泡在图书馆里，就是把自己关在宿舍不去上课，整日拿着双长短不齐的筷子算卦，还时不时念叨说自己即将发现宇宙的奥秘，要么就是双眼呆滞无神地凝望虚空中的某处半小时，接着突然大喊一声，然后又呆滞半小时，总体来说还处于无害的范畴。
但黄罡这毛病愈演愈烈，据说整周整周不出门，能不饿死全靠田妈每日打饭打水给他续命，后来田妈自己也要下田野，担心没人看着出点什么事，就去找黄罡他们导师商量，“不愧是传说中每年有三个自杀名额的哲学系，果然训练有素，送医配药休学一气呵成”——田妈当时如此这般地在微信上与沈坤城八卦道。
只是小沈同学和黄罡本就交情普通，两人无非室友的关系，毛家坳那破地方又信号奇差，所以当时他也没多问，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在这一片孤苦无依的黑夜里，他只身一人，抱着一只昏迷不醒的果子狸，蹲在西湖中央的石塔上，眼前奇迹般突然出现的救星却说出了疯子的名号，这令他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疯子？黄罡？他怎么知道……”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田妈和疯子究竟了解多少，便将后半句给咽下去了。刚好这时候他腋下夹着果子狸，姿势相当笨拙地爬进船里，倒也不显得怎么突兀。
田妈果然没有起疑，自动絮絮叨叨地接上了他的话头：“我也觉得老奇怪的。那天你们说去找那两个学生，一直没回来，我急死了，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下午我都打算报警了，突然接到疯子的电话，他说给你算了一卦，讲你会有一番奇遇，还扯了一通宇宙的奥秘时空折叠什么的听都听不懂的话，然后就叫我覅急，今天晚上找条船来三潭印月接你。我想想要是报警估计你就算找回去了也要被你们师太弄死，只好憋着死马当活马医了，没想到真的会在这里见到你。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会半夜跑到三潭印月的？？”
“唔……”沈坤城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决定干脆装傻了事，“我也不知道啊！！跟你说，杭州那座山里说不定有个时空隧道！虫洞！！！我上山去找人，走啊走穿过一片林子，突然有一阵光照在我身上，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那个石塔上了！”
田妈坐他对面，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慢慢将船向岸边划去，边道：“你怎么不说你是被外星人抓走的？”
“哎，说不定还真是！”
“你身上衣服怎么回事？外星人还带给你换衣服？”
沈坤城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千算万算，忘了这茬。他身上还穿着幻境里从小道观骗来的道袍，早知道就该在阴阳鼎中换好现代的衣服再出来。不过他的衣服都在小果子狸精的小叮当袖袋里，小果子狸精还昏迷着，他就算想到了这一层，其实也拿不到。
这种时候也只能继续装傻了。沈坤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服饰，做作地摆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说道：“外星人喜欢汉服？！”
“……你当我傻的吗？小李人呢？还有那个跟你们一道找人的外国人怎么不见了？也被外星人抓走啦？外星人要抓地球人交配，但是看不上你，所以就扣了小李和外国人，把你放回来了？”
“李生啊……呃，他估计和外国人在一道吧。我让他们留原地等我一会儿要是等不及就先走，然后我自己去的后山，他们可能去哪里逛西湖了吧我慢点打个电话给外国人问问。”
“你不能现在就问吗？”
“手机没电。”
沈坤城顺口回答，完了就见田妈用困惑而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套说辞里破绽百出。不过田妈作为典型的上海市民，虽然热衷八卦，但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不乐意说，他绝对不会多问——当然，他事后会不会出于好奇偷偷调查又胡乱脑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刻他又累又痛，刚才在阴阳鼎里还没发觉，这会儿放松下来了，只觉困得不行，眼皮子都快耷拉上了，实在懒得动脑子编个全须全尾的故事来应付田妈，于是顺口把问题抛给了对方：“那两人应该没事，放心，倒是你那两个走失的学弟学妹呢？”
田妈一听这问题，立刻来气了，叨叨地怒斥起当今的学生，真是一点责任心和组织纪律性都没有。据说那对狗男女当日去后山谈情说爱，怕田妈来找，干脆两人都关了手机，他们沿着小路走着走着，干了点不可描述的事，完后上了条岔道，不知不觉走到了山下，两人看看时间都到了饭点，竟然自行吃了晚饭，到了大晚上的才手拉手逛完了西湖没事人一样地回了招待所。田妈联系不上他俩，还联系不上沈坤城和李生，正急得精神崩溃，见到他俩难得爆发了一次，还被俩狗男女怼回去了说他大惊小怪。可把他气坏了。
田妈一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沈坤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感觉就像在听催眠曲似的，困劲儿一阵又一阵地往后脑勺上涌。他本有心问问现在的时间，想计算一下幻境内外的时间流速差，但实在太困了完全动不了脑子，只能哼哼唧唧地发出点声音来权充回应，好让田妈自行发挥别问他多余的问题，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放在腿上的果子狸。
突然之间，他的手指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睁开眼，低头一看，发现果子狸醒了！
小东西黑乎乎的眼睛睁得溜圆，直愣愣地看着他，嘴里咔吱咔吱地咬着他的手指，不知道是刚醒智商不在线，还是其实已经清醒了，但搞不清楚状况又不开心沈坤城撸他毛所以用咬人来报复——不过沈坤城的手指痛归痛，却似乎没破皮，感觉李生还是控制过力道的，所以应该是后者吧。
他等了一会儿，那胖乎乎的果子狸还在啃着他手指，他终于不耐烦了：“我说，你差不多点得了，啊。”
田妈还在一边呼哧呼哧划桨，一边喘着气控诉本科生的罪行，听到沈坤城这句，还以为说的是自己，一下子呆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沈坤城腿上那只小型哺乳动物。
“哎，这不是果子狸吗？怎么这么胖？！”
李生一听这话，马上放开了沈坤城的手指，动作极为敏捷地跳起，躲到了他的身后。他手上还残留着小东西一下子炸毛的微妙触感，一时不知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了想，他学起李生的口气，一本正经道：“他不是胖，他是毛发蓬松。”
在他背后的李生猛地挠了他一把，手劲还挺大，相当残暴了。
这不是标准答案吗，这还不满意？沈坤城很想不通。
那边田妈呿了一口，道：“不是这个问题，你哪来的果子狸？！”
挠了他的果子狸一听这话，立刻贴在他背上，隐约间似乎还有些瑟瑟发抖。沈坤城灵光乍现，想起自己曾经满嘴跑火车，说了些田妈什么都吃最爱吃果子狸之类的瞎话吓唬过李生，当下这才明白，心中暗暗好笑，还生出了一点要恶作剧的心思。
他反手到背后撸了撸果子狸的毛，像是要安抚的样子，这次小东西没有咬他。撸了几把趁李生放松了警惕，他迅速抓住果子狸的后颈，一把将那小动物提到身前，故意拿给田妈看。
“山上抓的。吃吗？”
李生又惊又怒，全身僵硬，紧张地盯着田妈。
田妈愣住了，呆然半晌，期间还极有演出效果地咽了口口水，把果子狸精吓得，沈坤城感觉他都快尿了，田妈这才说道：“这……果子狸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了不好吧——不对，杭州怎么会有果子狸？！”
“林护做得好呗，野猪都有，为什么不能有果子狸？”
田妈半信半疑，大概是脑内正在回想果子狸的分布范围，半天没回答。沈坤城玩够了，笑着松了手，小果子狸精呲溜一下窜到他身后的船头，紧张地盯着两人。
沈坤城大笑起来，对他说道：“你过来点，小心掉进西湖里。”
李生没理他，背转了身，一副随时准备跳船而逃的样子，小脑袋则戒备地半偏过来，盯着他们的动静。
沈坤城一眼瞧见他尾巴上秃了的那块皮，想起来果子狸精受伤的事，这才收了笑，对田妈说道：“其实我是在山里碰到它受伤了，想着带下来去兽医站给它治一治。”
“哦……不过它是国二，你带去兽医站会被没收的，就吃不成了。”
田妈回答得十分耿直，沈坤城光是在船上坐着，就感受到了果子狸精在船头瑟瑟发抖的愤怒与恐惧。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吃你，放心吧。”
“你怎么跟你们那个养猫的学姐似的，成天跟动物说话，它听得懂吗？”田妈摇了摇头。
“听得懂啊，我还指望救了他之后，他哪天转头来报答我呢。”
田妈嘀咕了几句“脑子有毛病”“疯了，都疯了”之类的话，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悯，摇了摇头，不再和他说话，慢慢向着岸边划去。
沈坤城抱着不情不愿的果子狸精回到招待所，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行人游客对他身上衣着的指指点点，他全都装作没看见。
进门后，他的视线内就只剩那张洁白柔软的床了。他恨不得衣服都不换直接面朝下瘫在床上，睡他妈七天七夜，但毕竟还有很多收尾工作没干完，只能强忍着，侧脸吩咐关上门后立刻紧张地变回了人形的李生：“变回去。”
“？！？！？”
“……刚跟你闹着玩的，不吃你，放心，真的。”沈坤城打了个呵欠，用双手揉了揉两腮，强忍住睡意，说道，“你从窗子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变成人，记得换回现代的衣服，再从大门回来，然后去跟老田打个招呼，就说你那天被花花拉去玩，给我发了个微信留言说过的，老田肯定会说起我失踪的事，你作大吃一惊状就完了。老田要是废话，你就说很担心我，把他甩掉直接过来找我。”
李生表情有些犹豫，站着不动。
沈坤城为自己此前吓唬小动物的恶作剧反省了半秒钟，叹了口气补道：“没事的，老田自己会各种脑补，你演得像样点他发现不了。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李生这才领命变身从窗户出去了。沈坤城当然没有等他，硬撑着干完了现代人睡前必须做的事——将手机插上电源之后，五秒内就蜕皮似的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地，澡也懒得洗，直接一头栽进被褥温暖的怀抱中了。
这一觉又是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沈坤城感觉到有谁在重重拍打自己的脸，他只觉全身酸痛像是被大象踩过，眼皮也被胶水黏住了似的，于是哼唧了几声，把被子蒙过头顶，还想继续再睡，那人却一把将他的被子整个掀掉了。
深秋的天气还挺凉，加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白晃晃的，刺眼得要命，他这才总算醒彻底了，用手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周围，发现小果子狸精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他的被子，显然正是刚才以暴力将他弄醒的人，而门口，则站着花花。
“你来干吗？”他还带着点儿起床气，于是冷淡地说道。
“我……想向你们二位道歉。”
沈坤城不响，瞥了小果子狸精一眼。花花虽然同时骗了他俩，但总体来说，目标还是坑李生，被薅了一块皮的也是李生，事主没开口，他觉得自己不用强出头。
但这会儿李生好像没反应过来，只是傻看着花花。
花花有些尴尬，那张英俊周正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补道：“你们知道，我只是个成精不过十来年的小妖怪，那鲤鱼精有着千年道行，他给我下的命令，我没法反抗。”
李生这时候才像是反应过来了，直截了当地说道：“你骗了我们！”语气透着悲愤。沈坤城怀疑他根本搞错了重点，花花指的多半是将他们骗进幻境里又谋划拿果子狸精祭鼎的事，李生关注的却是花花曾经谎称要向自己拜师学艺。
“我很抱歉……我也是没办法……”花花又一次尴尬地说道。
沈坤城心念一动，插口道：“你今天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道歉吧？”
花花愣了愣，点头道：“嗯……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走？去哪？”
“那个叫定远的道士……你们后来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他说让你去香港找他？你和李生两个人去，恐怕人手不够吧？万一他们布置了陷阱就等你跳进去呢？我和定远交手过，知道他的实力，我与他单打独斗可能会落下风，但加上李生，就是我们胜算更高些。你会用得着我的。”
沈坤城心想，定远让他去香港见黄大仙他就去香港，他是傻的么，他才不去，就不去他们又能奈他何，呵呵。
不过他还是礼节性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跟我们一起走有什么好处？”
“我……我要是留在杭州，就始终得听小谢的命令。”花花恨恨道，“那家伙完全疯了……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那只螃蟹的事，要是给他查到什么法术可以用其他精怪来献祭给那螃蟹增加修为，他肯定第一个先拿我开刀。我得找个由头逃走，跟着你们比较安全，他忌惮道士，不会对你们下手。”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破绽，但考虑到花花有骗人的前科，沈坤城觉得不能这么轻易地相信他。
他正思考着有什么办法再盘问几句，小果子狸精开口了：“你骗了我。”
复读机又上线了。沈坤城失笑。
花花只好再次为自己辩解：“我真的……没有办法……你们俩难道从来都没有说过谎 吗？”
沈坤城想起自己昨天才对着田妈一阵瞎忽悠，还胡说八道吓唬李生，一时有些语塞，便沉默了没搭腔。李生却回答得很快：“我从来没有说谎害过人。”
“可是……我是被胁迫……”
“就算被胁迫，我也不会去害别人的。”
李生回答得十分坚定，让沈坤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小家伙一脸正气，又带着几分纯真，像个小学生似的，继续说道：“你不诚实。你说谎骗人，还把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这是错的。你是坏人。我不要跟你一起走。”
沈坤城都要笑出声了，只好用手握成拳挡在嘴前，咳了一声掩饰。花花的尴尬到达的顶点，嘴巴嚅嚅了几声，最后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沈坤城。
小沈同学觉得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黑白分明的好人与坏人。真要追究的话，随随便便就信了花花此前那套鬼话的他们自己，也蠢得需要反省。不过这套道理和小果子狸精说不通，而且他觉得李生一直保持现在这样也挺好，反正小家伙的智商本来就指望不上，靠他还不如自己平时多长点心眼了。
这么一想，沈坤城看了眼像河豚一般气鼓鼓的李生，转头挂上礼节性的歉意笑容，学着花花那种外国人的腔调，朝他耸耸肩，摊了摊手。
花花又挣扎了一会儿，颠来倒去地道歉，说自己情非得已，又赌咒发誓说以后绝对真诚待人再也不犯，却始终没能获得小果子狸精的谅解，最后只好失落地离开了。
沈坤城想着既然已经醒了，不如干点正事，便去刷牙洗脸，之后正准备找李生问问当时在阴鼎里他受伤晕倒时的细节，手机却响了起来。
他跨过几步，拿起手机来一看，来电显示“黄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