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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D文档里的字数为什么不能像泡面一样放着就自然膨胀啦……

图南·西湖判官(下)

皇城里内道场的道士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就算是精怪,也受到各方面因素的限制,总不能随便找个月黑风高之夜,直接翻墙进去演一出决战紫禁城之颠。更何况谢清河本来就是个慎重得近乎迟钝而木讷的人,反正他有得是大把的时间。

于是这一等就大半年过去了。

在这半年里,谢清河摸清了临安府的基本状况,也算是小有收获吧。

临安本是富庶之地,曾经是越王的行宫所在,南宋的朝廷逃到临安后建起的皇城,也是在越王宫的基础上改建的。因为事出仓促,加上财力物力有限,所以皇城中名目上虽然有各种宫殿,实际却只是备有多块牌匾,好几个殿用的都是同一座建筑,仪礼上需要哪座殿,就换上哪座殿的牌匾。可尽管条件如此艰苦,皇帝还是在内道场道士的建议下修建了道场和丹房,小谢因此一直认定道士们心怀不轨,但谢清河倒是觉得,就是因为时局动荡,所以人类才会更想找到精神上的寄托和倚靠,这种心态很有意思,看人类求神拜佛也很有意思。

所以第二年春天,朝廷内道场的道士在吴山投龙简时,他也混在老百姓的队伍里,兴致勃勃地围观去了。

投龙简这个仪式,是很有南方特色的。简单来说,就是在大旱的日子里,由道士往水域里扔个金银或玉石质地的书简,正正式式地以威胁或乞求的口吻,请龙王给天下降雨。钱穆时代就已盛行,宋朝廷来了临安之后,很快便也入乡随俗了。

只是当时的临安,不管是西湖也好,钱塘江也好,或者山里的水洞也好,都没有龙这种生物存在。硬要说的话,也只有小谢这条黑鲤鱼,勉强能和龙沾个边——谢清河观察了半年,发现小谢当初那句豪情万丈的“这整个临安府都是我的地盘”竟然所言非虚,附近没什么其他精怪,也难怪他刚一抵达临安,就立马被小谢盯上。不过小谢只有嘴上说得伟大,实际却很是外强中干。按着笔记小说的逻辑,精怪要么祸害人间,要么就得积善行德早日升仙,但这两样小谢都没什么兴趣,他宁可泡在花街柳巷里和小姐姐们夜夜笙歌,为了支撑这荒唐事的花销,就天天变着法子从临安府周边的寺庙道观里偷香火钱,还冒充各路神仙留书写信说上供的钱财爷爷这就收走了孙儿们辛苦了,搞得周边的和尚道士都苦不堪言。

这样的小谢自然是对人类的仪式不屑一顾的,他甚至对精怪本身也没什么兴趣,并不像谢清河那样,对自身存在的因由与意义有那么多哲(中)学(二)的思考。老实说,谢清河有些羡慕他的没心没肺,只是这一点很难说出口,毕竟小谢每次来找他玩耍,都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好玩的玩具不能浪费。

当然,实际看过之后,谢清河必须承认,投龙简的仪式确实相当无聊。既然知道并没有龙,老百姓的虔诚就显得有些可笑。唯一的看点可能只有宫中那名内道场的道士,他的相貌清秀,似乎很年轻,清瘦的身形隐藏在宽袖大袍之中,在冬日的山风吹拂下,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起,看起来很像个得道高人。

朝廷很把祈雨的仪式当一回事,准备了大量祭祀用的牺牲,道士点燃符咒,朗声念诵咒文,声音清朗高亢,在山间回响。周围的人纷纷虔敬地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谢清河不由得暗自好笑,直到那道士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矗在一群跪拜的百姓中间看起来一定十分格格不入。

他有些犹豫,他不想显得太引人注目,但要他跟着一群愚民跪拜根本不存在的所谓龙神,也非他所愿。说慎重也好,说迟钝也罢,反正谢清河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待他想到自己其实可以低头颔首作恭敬状时,道士已将投龙简扔进吴山上的溪流之中,同时抽出一张符咒夹在指中,无风自燃,开始念动咒文。

一时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他们头顶上迅速聚集起了厚重的黑色积雨云,远处更是传来隆隆雷声。百姓们欢欣鼓舞地大喊着“龙神!!!”“龙神显灵了!!!”,狂笑者有之,哭号者有之,更有人撕扯身上的衣物,在山地上打滚,像是陷入了集体癔症。

谢清河呆愕莫名之时,道士一扬手,那道符咒便笔直朝他飞来。他来不及躲闪,被符咒贴在身上,正打算伸手揭掉,突然之间却觉得浑身一震,再也无法保持人形,却也没有变回原本的大闸蟹原形,在可能是某种幻术的作用下,他看到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条传说中的龙,自地面徐徐升起。

这可是谢清河头一回升到天上,虽然当前的情势似乎十分不妙,他多少也觉得有些新鲜。原本高耸参天的树木越来越小,溪流也变得如同一条绸带,原本就跪在他身边的百姓此刻更是恨不得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多少也让他产生了一丝仿若成神后的陶陶然之感。

但这种陶醉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在跪伏的人群中,那名道士长身玉立,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他,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谢清河意识到这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与操控之下,而此刻,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在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后,便在雷雨交加之中,直接向着钱塘江飞去,最后重重地坠入江里。

那种身体被束缚的感觉即使在水中也未消失,他就像成了一块巨石,一直沉到江水底部。过了很久,才终于变回大闸蟹的身形,在翻滚的浪涛中好不容易爬到岸边,艰难地变回人形后,他却惊愕地发现,那名内道场的道士已久候多时了。

“你……”

可能是受到法术控制过久,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虚弱,他才说了一个字,便默默住口了。

道士向他走来,伸手将他扶起,接着微微一笑,道:“小道学艺不精,未能唤来真正的龙神,幸得上仙出手相助,小道感激不尽。”

谢清河闷哼了一声。道士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明明是他强行将谢清河变作了龙来愚弄百姓,却说得好像是谢清河主动出手,只是他的法术厉害,谢清河无法抵抗,这会儿既然他说得客气,也没必要强行反驳,大家都没有面子。

话虽这么说,谢清河心里还是不太痛快,还直接挂在了脸上。道士见他面色不虞,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微笑道:“小道昙镜,不知上仙如何称呼?”

“谢清河。”

谢清河回答得很不情愿,态度生硬,昙镜倒是不以为意,突然转变了话题:“世间本无鬼神,百姓却对此深信不疑,不惜花费大量钱财供奉牺牲,却几乎不可能获得回报。上仙是否想过其中的缘由?”

谢清河一愣,接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精神寄托吧。”

昙镜点了点头,道:“人生无常,聚少离多,喜悦转瞬即逝,忧愁却无法排遣,眼下时局动荡,更是如此。实在之物无法掌控,便只能转向寻求虚无缥缈的解脱之道,可怜可叹,在上仙看来,或许还有些可笑吧。”

谢清河其实没接触过多少人类,此时也只能想起当初那个怀才不遇的儒生。他那叶公好龙的行径虽然给谢清河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但换个角度来想,也着实有些可怜。谢清河不由得微微点头。

昙镜面带微笑,看着谢清河的眼睛,说道:“既是如此,小道有个不情之请。”

 

于是,谢清河就这样成了西湖判官。

 

在昙镜主持下,很快,百姓便筹款在钱湖门外给他修了一座西湖判官庙。按照昙镜的安排,也不用他多做什么,只要偶尔显显灵,给老百姓一个精神寄托即可。

对此,小谢的看法是这样的——

“那骗子找你唱双簧你都答应?!你什么猪脑子???他一召唤你就现身演显灵,这不是给他增加名声吗?!?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你怎么想的?啊???”

谢清河没有反驳。但他始终记得投龙简仪式上,他升到空中见百姓都虔诚地匍匐跪拜时,心中的那一丝陶陶然之感。这是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他过去从未感受到过,在西湖判官庙里向他请求的人类不会因为他的面容丑陋而厌弃他,也不会像儒生那样,见着他的本体便惊恐失措,只会因此而对他更崇敬几分。他觉得自己与昙镜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各取所需罢了。这些想法,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阴暗,无法启齿,也很难解释,小谢为所欲为惯了,凭着一张漂亮的脸在花街备受宠爱,他觉得小谢多半无法理解他的心理。

况且,小谢那句“你怎么想的”,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小谢来说,谢清河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小弟,他特地让出了一块地盘来养着的小弟,居然胆敢放弃宝祐桥这种风景绝佳的宝地,搬去昙镜这个臭道士建的庙里,这种不要脸的投敌行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清河觉得这时候的小谢就像个玩具被父母送了人的孩童,那玩具原本是他看不上的,但他心里始终觉得“那是我的东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碰”,因此便发作起来,大吵大闹,烦不胜烦。尤其在这件事上,谢清河自己便是那“玩具”,那么他性格再怎么宽厚平稳,也是很不愉快的。

吵到后来,小谢的思路完全偏离了正常的方向,他单手揪着谢清河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看了他的脸好半天,突然问:“你该不会是见那道士长得好看就见色起意才这么听他的话吧?!”

谢清河语塞。他其实对容貌不太在意,毕竟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在人类眼中算是丑陋不堪的,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挑剔别人的相貌。昙镜确实长相清秀,但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吸引他的。

问题在于,小谢是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的,要怎么回答,才会让他满意?谢清河觉得头大如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小谢自己就得出了结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谢清河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他感觉这会儿他说什么都是错的,还不如乖乖闭嘴听训算了。小谢却似乎将这种沉默解读成了默认,咬牙切齿,厉声继续问道:“说!我好看还是臭道士好看?!??”

这什么和什么。谢清河叹了口气,乖乖回答:“你好看。”

“你敢敷衍我?!?!”

“……”

谢清河终于忍无可忍,催动法术将小谢“送”出了西湖判官庙。

 

再次听到小谢的消息,已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日谢清河隐在庙里,正在发呆。虽然收受人类供奉、被人膜拜十分愉快,但每日里来的都是些乡野愚民,扯的还净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听多了还挺无聊的。好多人开口上来就是一句“西湖判官大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哇”,接下来讲的不过就是隔壁的碧池偷了我的汉子,要么就是邻居养的狗吃了我家的鸡,诸如此类的听多了之后,他反而有些怀念此前天天被小谢缠着的日子,至少,生活还能有点惊喜。

就在他眼看着要腻烦到睡着的时候,突然庙里进来了一名身着华服的妇人,身后带着一众跟班。

谢清河认得她,那是朝中张侍郎家的夫人,当初判官庙未建,百姓集资时她响应得很是积极,付钱时却抠抠缩缩的很不情愿,还是昙镜亲自登门硬是拿话挤兑,才从她口袋里掏出了钱来。张侍郎算是朝廷要员,权势在握,更听说有些惧内,按说张夫人应当与普通渔民村妇不同,没什么需要向神灵乞求的才是,只怕是上门来要寻晦气的。

他正心里有些紧张,却见张夫人大着嗓子喊了一声“西湖判官大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哇!”,接着便迈上一步,在泥塑的判官像前四肢跪地,砰砰砰地磕起头来,没过一会儿,判官像前的石板地面上便溅满鲜血,看得谢清河暗暗心惊。

又听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了原委。事情说来也简单,前日里张夫人带着儿子去花溪赏春,遇上了李尚书家的夫人,聊了两句,身边的丫头趁机偷懒,没看住小少爷,结果那孩子掉进了水里,仆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打算去捞,却见水中突然出现一尾巨大的黑色鲤鱼,一口将那孩子吞入腹中,接着便消失不见了。这事情牵涉到精怪鬼神,确实是再有倾天权势也无法解决。

“那孩子是我张家一脉单传的命根儿,八百里地的独苗,就这样被鲤鱼精吃了!!!大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哇!!!!”

老实说张夫人挺讨厌的,谢清河并不想为她做主。但这可是名正言顺地去找小谢的机会,谢清河觉得不能错过。

 

出了这档事之后,花溪的人烟稀少了很多,谢清河跳进水里找了一圈,没见着小谢,想了想,就去了他常去的那家酒肆。意外的是,这会儿那些莺莺燕燕倒是没围着他,反而簇拥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三四岁小男孩,几个小姐姐们跑前跑后地照顾着他,对谢清河与小谢似乎全然视若无睹。

见到他出现,小谢依旧窝在榻上,爱答不理地抬了下眼皮,斜了他一眼,继续喝酒。

谢清河有些尴尬。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义正辞严的话,准备好好训斥小谢一番,这会儿却不知为何一句也说不上来了。嗯嗯了好半天之后,才没话找话地问道:“那小孩是谁?”

小谢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张侍郎家的独苗。狗官的婆娘生不出儿子,就来骗这杏月楼里的素娥姑娘,说是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就接她去府里享受荣华富贵,结果素娥自己倒贴私房钱赎身去了张府后,没几天就被那婆娘逼死了。那婆娘强占了她的儿子,号称说是自己生的。哼,居然还敢洋洋得意地带到花溪来示威,我就趁机把这小子带走了,这里的姑娘们都与素娥交好,交给她们照顾正好合适。”

谢清河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接口。要说“原来还有这等隐情”似乎也有些奇怪,而且他之前准备的那一大堆说教全都派不上用场了,怎么说也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小谢又斜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呆傻的样子,继续嘲讽道:“听说那婆娘还去你庙里嚎啕大哭,演了好一出泣血申冤的大戏?怎么,你现在不光跟骗子道士唱双簧,还要给朝廷命妇干活吗?你来这是准备把我抓了去送给那婆娘?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了啊。”

谢清河再傻再迟钝,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说“是”。他又嗯嗯了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从嘴巴里滑出一句:“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

小谢嗤地一笑:“看我干吗?很好看吗?”

谢清河老老实实地答道:“好看。”

这两个字就像是触到了某种神奇的机关,小谢顿时心情大好,一把拉过谢清河让他上榻,然后拿起酒杯就往他手里塞,那态度仿佛之前几个月的争吵和怄气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谢清河被搞得不知所措。

小谢心情好的时候,配合度是很高的,第二天他就主动去西湖判官庙里上演了一出“西湖判官智勇双全 花溪鲤鱼认罪伏法”的戏码,当然,张侍郎家那孩子已经被万恶的黑鲤鱼精吞吃下肚了,是还不出来的,但反正老百姓也就是看个热闹,根本没人关心这事儿。

自此之后,西湖判官的声名大肆流传,也渐渐有了专门为他而举办的庙会。小谢喜欢热闹,去庙会上玩了几次之后似乎觉得挺开心,也就不再为他“与臭道士唱双簧骗人”而生气了。

当然,小谢还是很讨厌昙镜,尤其是昙镜后来派人偷偷在西湖判官庙后的山中营建鼎炉,还请谢清河代为看守,小谢对此十分愤愤不平,逮着机会就斥他为“臭道士的走狗”。但到那时候,谢清河已经学会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本事,任小谢怎么骂,他不还口,要不了多久小谢自己就会觉得没劲放弃了。

谢清河倒是不太介意帮昙镜这个忙,反正临安府除了他和小谢也没有别的精怪,所谓的看守,无非也就是吓唬一下无意中闯进去的冒失人类,把人赶走完事。昙镜在炼的丹药自然十分可疑,但他觉得只要昙镜不针对他和小谢,那就跟他们没关系。

在那时候,他的注意力放在其他烦心事上。

经过了几年的相处,他渐渐发现,小谢最喜欢听的夸奖就是别人说他好看。原因似乎是当初他还是一条花溪里的普通鲤鱼,小姐姐们就是觉得他特别好看才给他多加了好多餐,让他成了精。那时吃的甜头,后来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执念,让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好看才会得到别人的关爱,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谢清河也算是读了很多圣贤书的,一开始自然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男子汉大丈夫,外表只是皮囊,重要的是内涵,君不见黎民百姓在西湖判官庙内面对那尊长相如此不可描述的泥像依然顶礼膜拜?

但日子久了,他多多少少也被小谢洗了脑,开始为外表苦恼起来。说到底,人类若是长得丑,还能怪爹妈的基因不好,精怪幻化成人形时的相貌怪异,又该去怨谁?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本形在大闸蟹里也算得上是个美公蟹,为何变成了人类,却长成了这般样貌?

这个问题问小谢当然是问不出答案的,于是他思来想去,虽然有些难以启齿,还是去问了昙镜。

长相清秀的道士露出了兴味盎然的表情,看了他很久,慢慢地吐出四个字,“相由心生,”见他脸色大变之后,又开开心心地接上了后半句话,“这句人类的老话,套在你们精怪头上,应该是不适用的。”

谢清河觉得自己被耍弄了,有些生气,正不知该如何发作,抗议一番时,昙镜顿了顿,又悠悠说道:“美丑本是相对的概念,端看由谁来作为参照做出判断。你化作人形时的相貌由你的本形而定,你的本形在人类看来确实不美,化作人形也不会成为什么美貌的人类,但若是在你的族人眼中看来,你如今作为人类的相貌必然是相当威严端整的。”

可小谢不是他的大闸蟹族人啊。谢清河闷闷地想。

昙镜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继续说道:“你若硬要改变人类的外形,恐怕得设法修炼,改变本形才成。”

“那要怎么做才能……”

“很难。”昙镜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小道奉劝你还是不要做这等无谓之事。”

此后昙镜便岔开了话题,但谢清河却记住了他的这番话,就像蓝胡子的传说中那间不可开启的房门,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两年后,昙镜的丹药炼成了。

谢清河跟着他去取了西湖判官庙后山里的阴鼎之药和西湖中阴阳鼎里的丹药。昙镜也不避他,当着他的面,将阳鼎和阴鼎中的丹药一齐放入阴阳鼎中,合成了一枚小小的黑色丹丸。

那丹药看起来极不起眼,与城中三鼎的大阵仗形成了极大的对比,让谢清河十分好奇,他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丹药有什么用?”

昙镜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改形换体,洗髓伐毛。”

谢清河平素的反应总是挺慢的,但这时候,似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昙镜当初说过的话。

“……精怪能吃吗?”

昙镜又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点了点道:“只是过程极为痛苦漫长,非有大决心大毅力者不可用。”说完,便将丹药用布包好,收纳入怀。

谢清河怔怔地看着昙镜。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模糊的希望,但他也知道,昙镜绝不会将苦心炼成的丹药交给自己,要抢夺更是不可能,毕竟两人的实力差得太多。

昙镜见了他这副样子,微微一笑道:“那么,小道就此别过。”

谢清河一愣,“什么?”

“如今丹药已成,小道在此逗留也无益处,差不多也该上路了。”

谢清河大为震惊。据他所知,昙镜是内道场中地位最高的道士,享有皇帝亲赐的八字先生称号,此时朝廷权力收缩,朝堂上少有真正能权倾四野的官员,反而是昙镜这样深受皇帝信赖的内道场道士,才算是触摸到了实权的,他能在临安城中营建如此规模巨大的鼎炉便可见一斑。然而这等荣华对昙镜而言却似乎只是炼丹的跳板,丹药一成,他便能随手舍弃。在西湖判官庙里,谢清河见多了百姓为了些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求神拜佛,相比之下,昙镜的所作所为就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了。

“小道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多年前与他人做下的约定,非达成不可。”见了他的表情,昙镜云淡风轻地微笑道,“只是此处丹材尚未用完,我或许尚能他用,恐怕还得请道友继续看守,别让人偷了才好,日后我自当亲自来取。”

谢清河茫然地点了点头。

昙镜又继续说道:“此间局势恐怕会有变化,我知你怜惜百姓,但天命不可违,莫要出手阻拦。”

谢清河再次茫然地点了点头。

而后昙镜便离开了临安府。

谢清河不知他去了何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等着等着,一百多年过去了,原本被宋朝廷视作心腹大患的金兵未曾攻破临安,北方的元兵却到了此处,一把火将整个皇城烧了个干净。谢清河想起昙镜的话,并未出手,只是茫然地遵循着看守阴鼎的约定,护住了整座后山,西湖判官庙也就成了大火中百姓唯一的避难之所。

战乱之后,他渐渐没了装神弄鬼的心思。毕竟人类实在是太脆弱了,眨眼之间便垂垂老去,而后死亡。这样转瞬即逝的生物,他们的爱与命运又与他何干?他又为何要在意这些蝼蚁的想法?在这尘世间,始终保持不变的似乎只有他自己和小谢,还有昙镜当初托付给他的阴鼎和阴阳鼎的遗迹罢了。

当然,小谢的想法与他不同。

小谢始终是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临安毕竟是富庶的江南,战乱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繁荣,小谢也就再次投身于温柔乡中。想不起他来的时候,怕是隔几年都不会去找他一次,即使偶尔来找他,也多是冷嘲热讽。

“你守着这破鼎炉干吗?等那道士回来取丹材?那家伙早死透了吧,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过只是个人类而已。”

谢清河哑口无言。他无法解释,无法告诉小谢自己从未等过昙镜,他也无法清楚地描述自己内心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期待究竟是什么。

还有那些阴暗的情绪。

他希望小谢能多看他几眼,多来找他几次。但他也知道,小谢最喜欢热闹,他自己反应迟钝,又形貌丑陋,对于小谢而言,恐怕不过是个早已腻了的玩具。他不喜欢自怨自艾,总觉得那是弱者的行径,他也无法开口向小谢述说乞求。

他等待着,犹豫着,始终未能下定决心。

就这样过了几百年,再后来有一天,小谢突然来找他,说自己要闭关了。

谢清河大概明白闭关的意思。很多精怪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基本上就是自然蜕变,好比知了的若虫在地下埋穴九年后,突然感受到大自然的呼唤,便会蜕皮破土,长成成虫。有些精怪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时候到了,自己就会感应得到。

这种过程无法抗拒,精怪自身也会进入一段时间的休眠,有些像某些动物的冬眠,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最好是少受打扰,小谢来找谢清河,多半也有让他照顾自己的意思。

谢清河不会拒绝他,反正自己也要守着阴阳鼎,便干脆让小谢留在里面闭关。

几年后,小谢平安出关,从黑鲤鱼变成了白鲤鱼。他的原形只是变了颜色,人形也没有太大的改变,依然是过去那个没心没肺的小谢。

他自阴阳鼎中的通道进入阴鼎,笑嘻嘻地走向守候多年的谢清河,那一瞬间,谢清河愣愣地看着他,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初次进入临安府的当年,西湖畔,垂柳无边。

“看什么看?很好看吗?”小谢嘴角噙着笑,说道。

谢清河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说。

 

 

“轮到我闭关了。”

他看着小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后,一向循规蹈矩的谢清河便做出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件算得上离经叛道的事。

 

 

<西湖判官·完>

 

 

 

西湖判官这名字来自于《夷坚志》:布司将狄训练,五更至钱湖门,觉有物触足,取视则一巨蟹,形模怪丑,执送于家,坐假寐,梦一人绿袍软帻,持手板揖曰,某乃西湖判官。

大概就是借用了容貌奇丑的巨蟹精这个设定吧。我自己还挺喜欢西湖判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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